侯孝贤:每个人看电影都是盲人摸象
舒淇亮相戛纳电影节闭幕式红毯。新华社 发 侯孝贤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新华社 发 《聂隐娘》剧照。资料图片 北京时间25日凌晨,华语导演侯孝贤的《聂隐娘》(又名《刺客聂隐娘》)在一片欢呼声中摘下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是第七次出征戛纳的侯孝贤第一次获得这一奖项,而《聂隐娘》也是他7年磨一剑之后的力作。在戛纳首映时,获得了东方媒体的极高赞誉,甚至有影评人感叹“感谢侯孝贤,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华民族自《诗经》以来流淌在民族血液中的那种诗意”。昨日获奖之后,南方日报记者约访了侯孝贤。作为新科最佳导演,侯孝贤依然显得很谦虚,不过谈起获奖时的感受却有些语无伦次了:“哎呀,刚宣布的时候,我根本就没反应嘛,都这么大年纪了,而且又不是第一次来……” 南方日报:您之前说过,像你这样拍片,很容易找不到钱。现在你还这么认为么? 侯孝贤:是啊,这部《聂隐娘》投资很大。当导演很辛苦,一部差了下一部就找不到钱了。但我也只能说尽量去考虑观众而已,真的要考虑的话,只能换个人拍了,我只会这样一种拍片的方式。 南方日报:颁奖之前,看到今年的场刊评分,《聂隐娘》得到3.5分是最高的,但最后却只给了一个最佳导演,遗憾吗? 侯孝贤:金棕榈是很简单的,你只要拍得好就行。但评审也是个问题,所以获奖的事情有时候要水到渠成。我的片子他们不见得看得清楚的,所以能得导演奖我觉得已经非常不错了。 你别信场刊,评审是评审,场刊是场刊。得奖的事情我讲过很多次,每年评委的构成你根本不知道,单靠看外界的呼声根本靠不住。而且,评委的口味你也不知道。上次我带舒淇来戛纳,我跟她说,你看那些评审,有的年纪比你还小,所以不可能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戛纳的评审每年都会调整。如果上一年有个获奖电影和我的电影差不多,没什么人看得懂,第二年就得调整了。电影节的调节方式就是看去年的状态。评审的选择会与上一年有所不同。 我来了戛纳太多次,已经是第七次了。能得奖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所有影展都有得奖的电影和没得奖的电影,关键不是获奖,而是我拍了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南方日报:能不能再说一下,你花费7年时间拍这个《聂隐娘》,到底立意是什么? 侯孝贤:其实一开始我想的是把诺贝尔奖得主莫言的《白狗秋千架》、蒲松龄《聊斋》中的《侠女》与《聂隐娘》揉成一个故事,分三段式完成的。莫言和我这个戏的编剧钟阿城是很好的朋友,莫言当时想让我免费用这个小说的版权,但隔太久了(后来《白狗秋千架》被内地导演霍建起改编为影片《暖》)。我跟阿城去美国,我跟他聊起这些,然后他就开始写,双胞胎之类的想法就是他的。之后我又跟另一个编就谢海盟聊,他为此还出了一本书。谢海盟这个人很厉害,下笔如腹泻,快得不得了。他给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最后是我来判断,形成了现在的结构。 南方日报:虽然知道你是7年磨一剑,但这次真是不光外国观众看不懂,很多中国观众看得也很吃力。为什么非要用佶屈聱牙的文言文对白? 侯孝贤:文言文其实就是一个字一个意思的,这是一种书写用的文字。但以前人的讲话,其实不是那样,但也比较简洁。而电影里尼姑师傅说的话,其实就是古代人口语的感觉。 这次在戛纳放映的版本,翻译是常年帮我翻译电影的人,他很清楚,用的翻译文字都是简洁的,又比较古老的文字。要想作品在全世界传播,翻译很重要,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这样。 南方日报:《聂隐娘》里有段台词,说青鸾三年不鸣,最终对镜狂舞而死。有人解读说,这是在表达一个人的孤独,没有同类。你觉得是这样么?在你看来,是什么支持你在“没有同类”的情况下走到今天的? 侯孝贤:这么说吧,你会把记者这行干多久?这里面有很多现实因素。一开始因为这些因素,你自己也会往前走,越来越深入,到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南方日报:这么多年来,你的标志就是长镜头,但武侠片本身,其实很多时候是需要短镜头特写,再加上一些快速的剪辑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侯孝贤:那么拍是可以的,但别人都拍了那么多了,不差我一个吧?短镜头对我来讲更难,要事先剪接,一格一格的,但其实现场的可能性很大,看怎么跟演员协调到一个状态。 南方日报:关于这次的《聂隐娘》有影评人表扬你,也有观众说太闷了,故事性不强。 侯孝贤:很正常,大家看很多电影,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看法。其实看电影就像盲人摸象,每个人都是从自己习惯的一个方面出发去理解的。最好每个人看这个电影的感受都不一样,我不会评论的,大家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其实我的电影,就是一种表达方式,现在大家习惯看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方式。但是全世界的电影不光只有好莱坞式的方式。好莱坞太强大了,他们那种传递信息的方式让大家接受了,所以其他的讲述方式有人就觉得闷。而我……只会用这样的表达方式。 南方日报:那些赞扬你的声音说,说你的影像展现了东方美学的神韵,处处留白,宛如一首光影组成的唐诗。您觉得这评价准确吗? 侯孝贤:我读诗歌都是看看,我会背几首,但没用。其实我读东西看的都只是文字。影像这种东西是很纯粹的,但它不是文字,文字的想象力很强,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样的。好的影像出来,你也会有想象,但这种想象必须看个人的经历、修养、文学,各种东西综合在一起才会让你想到一个具体的东西,进而导致你的看法不一样。你看完之后有想象,那才是对的。这种想象不是死的,不是你打一下,然后展现出来,脸上拍死了一只苍蝇,那不是好影像。 对于创作者来说,有时候这样的状态是可以做到的,但不能说明。它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不过对于电影来说,达到这样境界的机会不大。因为电影是团体合作的,很多意见可以左右你。比如,摄影师意见很强,你会被他引导,演员很强,你也会被他引导…… 南方日报:也有人建议说,你的电影应该更加强调结构和戏剧性。 侯孝贤:注重结构,注重戏剧性,这是别的导演做的事。我的电影,剧本和摄影机放到那里,开拍就OK了。我不会去调整。一旦让演员试戏,就会限制你的形式,你会压得很紧,最后是他们演员自己进去了,所以我经常把节奏排得很松,镜头也离人很远,用长镜头调动就行了。想拍近一点,你换镜头就好了。不用非贴到人脸上。我很不喜欢排练,怕演员的思维被固定了。他们怎么解释都可以,他们进入电影,投入情绪,就会有神采,哪怕最后出来的样子和我原来设计得不一样,也没问题。我不想安排东西,真实的人生每个都不一样,所以不能要求必须怎样。 侯孝贤已经来过7次戛纳电影节,得奖也不是第一次。但与其他华语导演的获奖相比,侯导这次的获奖更加值得中国人欣慰。因为他这次拍的《聂隐娘》,对于东方美学和华人文化的输出,是一个极好的示范。此前其他一些来戛纳参赛的华语电影,除了针砭中国当下的现实,其实在制作的精良程度和文化细节的呈现方面,并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 首先,值得肯定的是他的态度。根据张震和舒淇的说法,在十年前《最好的时光》拍摄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为《聂隐娘》做准备。十年之中,他和阿城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查了很多史书,而且他并不像其他一些导演那样,查书只是为了将自己的故事讲圆。侯孝贤翻史书,是将自己的电影变成历史。所以你可以在《聂隐娘》当中,看到符合史书中关于晚唐的讲述——从语言文化到衣着服饰,从藩镇割据的细节到礼节仪轨,甚至对白都是纯文言。 其次,必须赞扬的是他的影像美学。《聂隐娘》的确不是个好懂的电影,侯孝贤标志性的长镜头依然存在,而且镜头之中各种写意,各种留白。几乎每一个镜头,定格下来就是一幅属于中国人的水墨山水。这部电影最大的诗意在于,它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隐”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全片104分钟,100多句台词,大部分短小精悍。整部电影,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但你却可以通过角色的行动,在脑海里想象出更多。 最后,更需要赞扬的是他的坚持。在这样一个时代,愿意坚持细致雕琢的导演并不多了,能够坚持在金钱面前不受诱惑,依然拍摄属于作者的艺术电影而不迎合观众口味的商业电影的导演也不多了。在领奖台上,侯孝贤感慨地说投资并不好找。但他依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想法去迎合投资商。所以,从商业院线的角度说,《聂隐娘》很闷,并不好看。但从艺术的角度说,这却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颁奖之后,有网友开始留言,期待《聂隐娘》的上映,但对大师的尊敬与勉强去看他的电影然后不管懂不懂都去叫声好,这是两回事。侯孝贤感慨说,大家看电影都是在盲人摸象,这个时代真正能欣赏艺术的人,毕竟还是太少,但对艺术的敬畏之心不可缺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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