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决策始于一个说法和定义。
在国际政治和外交中,双方的争夺通常从口水战开始,在打口水战之前,大家争夺的是话语权。在张嘴说理之前,如何界定一个热点问题,这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抢先发言,并拥有一个大喇叭,是一种本事。巧妙地发言,准确界定了问题的内涵和外延,有时就成为外交口水战的关键。
举例来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于1941年12月6日偷袭在珍珠港的美国太平洋舰队,次日美国罗斯福总统正式对日宣战。需要注意的是,美国将这场战争称其为“太平洋战争”(PACIFIC WAR),美国的历史教科书上说:“太平洋战争从此爆发”。此前,美国已加入同盟国对德宣战,美国人称之为“欧洲战场”。注意,为什么美国人没有把欧洲战争叫为“大西洋战争”(ATLANTIC WAR)?
如果给一件事定义是很有讲究的,我们有很多人不明就里,也人云亦云,把发生在亚洲的战争称为“太平洋战争”。美国人怎么叫,我们也怎么叫。当时没感觉,回头一想,其实是上了美国人的当。
其实,所谓的“太平洋战争”准确的叫法应该是“亚洲战争”,或至少是“亚太战争”。因为这场战争的主战场是在亚洲,虽然美国人太平洋地区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正面遭遇战,但客观、全面地讲,主战场仍然是在亚洲大陆上,主要是中国、朝鲜等。美国人把“亚洲战争”叫作“太平洋战争”有其深层次战略考虑。
首先,美国人把亚洲的战争范围界定为“太平洋战场”或“太平洋战争”,这一下就意味着,主战场跟亚洲关系不大,是美国人在与日本打仗。其实,这显然是被极大地误解了的。这么一叫,好像太平洋都是归美国管的。其实,美国只在太平洋的另一边,与亚洲隔得很远。但这么一叫,就好像战场在美国的家门口似的,给美国政府说服本国民众参战提供了很好的理由。
其次,因为这叫“太平洋战争”,其它亚洲国家根本无力参与,就是美国和对手日本之间的事,美国是这里的主要领导力量,无形中把美国就放在亚洲战场的领导者地位上。当时看,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的军事实力确实较弱,无法有效组织较大规模的反攻,纷纷要求美国给予战争援助。但是,不能因此就抹杀中国等亚洲国家作为主战场的地位。
三是美国战略家们早就知道,日本只是岛国,国小人少,资源匮乏,依赖进口,一旦打起消耗战,日本肯定是输家。因此,美国在开战之初,就已经开始全球战略布局,打败日本并占领日本并不是很遥远的事。在这方面,你不得不佩服当时美国的军事战略家们,他们其实早在1942年就开始设计如何占领日本的方案。
因此,美国与日本之间的战争是“太平洋战争”,与亚洲国家关系不大。当日本被打败并被占领时,这只是美国人的事,也与其它亚洲国家无关。虽然这与事实很不相符,但这至少给美国一个较充足的理由,可以独霸日本,为其全球战略目标服务。
这也就解释了后来到1945年日本被占领时,虽然迈克阿瑟将军领衔的是“同盟国最高指挥部”,但实际上包括苏联、中国、朝鲜、菲律宾等亚洲战场其他国家代表几乎被排除在外,或根本没有发言权。美国最终主导了占领日本的全部过程,一起到1951年双方签署和平条约结束占领。
在占领日本期间,出于其自身利益考虑,美国没有彻底清算犯有滔天战争罪行的日本天皇和军国主义势力,并利用日本作为军事和安全堡垒,对苏联展开冷战攻势。这种只顾自己私利的做法,直接导致了日本至今不能深刻反省侵略历史罪行的后果,导致了中韩两国和日本之间至今仍存在严重的历史问题。虽然主要责任在日本自身,但同时美国也负有不可推卸的历史和道义责任。
仔细一分析我们发现,“太平洋战争”这么一叫,立刻就给美国带来这么多好处。可见,语言概念在外交上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再举一个例子,目前在美国的亚太国际政治讨论中,有一个地缘政治词汇“INDO-PACIFIC”开始流行,不知道是谁首先创造的,可能是印度人的一个说法,就将印度洋和太平洋放在一起考虑。印度人很喜欢这个说法,因为这表明,印度的利益开始向太平洋延伸。印度人在这方面很聪明,因为印度知道美国人也会喜欢这种说法。近一两年,最近美国政府的高官也开始频繁使用这一词汇,这不单单是在讨好印度人,同时也有拉印一起遏制中国的战略考虑。
值得注意的是,这新词中没有提及亚洲,这是险恶之处。印度是印度洋大国,那个大洋就是以她来命名的,她当然不用再提亚洲或南亚。美国人乐于接受,因为这样一提,就把美国在太平洋的利益与印度洋连结起来,何乐而不为。
客观地讲,中国所在的区域是亚洲东部,或叫东亚,地名肯定要以大陆和主要岛屿为主。但是美国却总是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在美国使用的众多政治词汇当中,美国总是站在与我们不同的角度来命名涉及亚洲的区域。比如“亚太”的落脚点是太平洋,不是亚洲。与“亚太“近似的一个概念叫“太平洋周边”(PACIFIC RIM)。还有就是美国目前正全力推动的“跨太平洋伙伴协议”(TPP),表面看,这个说法也好象没什么不妥,其实是如出一辙,将亚洲抛开一边。
再比如目前阿拉伯地区出现的动荡,美国人已经习惯于用“阿拉伯之春”,这个听起来颇为浪漫和理想主义的说法,其实反映出美国人的心态,即“911”之后,美国人就想改造中东,打了一场伊拉克战争,虽然把萨达姆弄下台,但并未实现战略目的。正当美国打算从伊拉克撤军时,阿拉伯自己先乱了,乱就乱吧,最好全部照搬西方民主的模式,在该地区迎来“民主的春天”。这可能吗?显然是美国的一厢情愿。
不久前,我参加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莱特的一个讲座,她提到自己的一个亲身经历。一次在乔治城大学里,她见到一位阿拉伯国家领导人,在谈到“阿拉伯之春”时,那位阿拉伯领导人十分反感这个说法,奥尔布莱特就问他,“你说该怎么说”,那人说:“这是阿拉伯之祸”。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在我们提到中东动荡时,最好不要人云亦云,媒体报道时说就说了,但在决策层和学术界要谨慎,要有自己的说法,不能跟着美国人的调子走。
美国对中国的偏见和歧视很多,因此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比如美国人在提到中国东北时,都是使用满洲这个概念,查了一个维基百科,其实这个名称是日本人在19世纪开始使用,结果西方人延用至今。这个概念很要命,好像东北原来就是一个国家似的。而由于话语权的微弱,中国至今很难改变这一点,其他诸如TIBET、FORMOSA等等都是如此。
最近情况好像有所改变。关于如何界定中美关系,中国领导人提出“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美国人经过再三考虑,同意接受这个概念。这个事情意义重大。过去都美国人给我们提概念,比如当年美国副国务卿佐立克提出“负责任的利益悠关方”(RESPONSIBLE STAKEHOLDER),害得我们内部仔细研究了半天,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坑”,要不要往里跳。现在,我们提出一个重要概念,美国人经过大量认真的研究,也接受了这个提法,并展开一系列讨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两国实力对比的体现。中国实力的快速增长,不得不让美国刮目相看了。
国际上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仗未开打,硝烟未起,就某一个事件给个说法,是外交决策者们需要首先考虑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