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根据举报内容写成的稿件发到了县里
最开始,柯尊年是希望通过媒体的曝光来监督此事。
“在西安住了好几天,就是找媒体。”经由朋友介绍他找到了某中央媒体,“我向他们口头反映了这个事情,当时他们的主任很重视,表示一定会派记者去采访。”
但之后却是漫长的等待。柯尊年回忆,一个多月里,没有记者再联系过他。
最终,等待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8月19日,某中央媒体的人联系了他,表示稿子已经做好,发到县里去了。柯尊年没明白为什么稿子会发到县里,“我觉得自己被卖了”。
这篇稿子最终并未见报或者见诸网络。更奇怪的是,第二天,很多朋友都打电话给柯尊年,说罗尔平在找他,而柯尊年家附近,也有人在到处打听他的去处。
罗尔平是柯尊年第一任妻子的妹夫,在县里做旧城改造工程。虽然两家有亲戚关系,但此前多年并无联系。当晚,柯尊年手机关机,躲到朋友家看电视看到深夜才回家。第二天早上,柯尊年醒来打开自己的手机,七八条未接来电的提醒信息就涌了进来。
这是8月21日上午,柯尊年说每隔半个小时罗尔平就要给自己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罗尔平表示,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见自己。柯尊年觉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对方要给自己送钱?柯尊年一向对举报后别人送礼非常警觉。
柯尊年最终决定去见罗尔平,对于这个决定,柯尊年解释说是因为“罗尔平这个人特别能缠人”。从此时开始,柯尊年就将与罗尔平的所有通话进行了录音保存。
柯尊年特别害怕跟钱产生关系,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他决定找县检察院的检察长举报此事,“我怕万一他给了钱,我说不清楚,所以我就去找检察长说我要举报”。
当时,柯尊年并未下定实名举报的决心,他没有向检察长孙启斌说出自己要举报谁,“我就说自己打算举报一个副县长,现在有个开发商不断找我,可能要给我钱怎么样,我最怕的就是钱。”
孙启斌向记者确认了此事,他回忆说,当时柯尊年来主要是三个目的,一是要求举报,一是要求司法保护,此外,“柯尊年还说他来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害怕别人给他钱陷害他”。
“花20万、30万,去摆平”
柯尊年在见罗尔平时,同时使用了录音、录像设备。在这段长约50分钟的视频里,身着灰色短袖polo衫的罗尔平表示,叶县长遇到了一些麻烦,被人找到媒体举报入股开公司、带私企老板出国等问题,希望柯尊年能去西安找到相关的媒体把事情摆平。
视频显示,期间柯尊年曾说:“要处理这个事情要看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那代价就很小。”但罗尔平并未对是否真实一项接茬儿。
柯尊年提到自己比较忙,现在人生的目标就是大儿子考上大学,给他买个房子娶媳妇,小女儿能健康成长。罗尔平听到后表示,房子很好解决,自己房子很多,柯尊年掏个本钱就行了。
罗尔平提到:“假如老叶完了,我这个项目也就完了,分管领导是至关重要的”,“我搞项目没有他的支持,搞不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套房在我一个亿里(算什么)”。
双方还对公关媒体的费用进行了讨论。柯尊年表示,10万元公关两家媒体“怕是不够”,罗尔平则一边抽烟一边做着手势,“我这有10万元,你先拿上,全权交给你了,花20万、30万,去摆平”。
视频显示,当天12时29分,罗尔平起身去找一个房间的房门钥匙。12时34分,房间打开,罗尔平拖出一个西凤酒的红色袋子,嘟囔着“怎么还有散钱”走向柯尊年。此时视频结束。
这10万元现金中,有8万元是100元面值的,两万元是用塑料皮封起来的10元面值的。柯尊年拿了钱就直接到孙启斌检察长的家中,将所有现金上缴。当时孙启斌正在午休,被叫醒的他手写了一张收据给柯尊年,这张收据后来被正式的收据代替。
柯尊年表示,自己希望进一步调查开发商跟副县长之间的事情,所以希望孙检察长不要立刻找人将赃款入库,双方只是互相拍照留下了证据。孙启斌向记者证实了此事。
至今,柯尊年说自己仍然没想明白当初的会面,“不知道他是知道了,是我去举报的,然后让我办事顺带给我好处,还是只是因为我反腐出名有媒体朋友,单纯找我来办事。”
记者在棚户区改造的办公室找到了罗尔平,罗尔平表示相关的事实会有政府部门提供,他不回答任何问题。但他向记者表示,自己跟叶副县长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没有任何其他交往。
此外,虽然记者反复确认,但罗尔平表示,柯尊年从来没有来到过自己这间视频中曾经出现的办公室。他还反复表示,“我不是什么当事人”,“这个事情应该有政府管,这个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记者问为何视频中有他和这间办公室的情形时,他说:“看视频里有我,是诬告我。”
据了解,视频的真实性已在司法机关接受鉴定。
举报人的住所被包围,有人踹门
之后,柯尊年再次去西安寻找媒体曝光监督此事。
其间,罗尔平给他打电话。录音显示,罗尔平称自己是来西安办事,顺带又给他带了10万元活动。但柯尊年以之前的10万元还没有送出为由拒绝了罗尔平。
此后,柯尊年又给孙启斌检察长打电话告知了此事,并希望他能赶来西安一趟。8月26日,罗尔平找到柯尊年送钱,柯尊年同样进行了录像。
录像中,柯尊年表示最近钱不好送,“新快报的刘虎都被抓了,没人敢要”。录像显示,当天21时35分,罗尔平从身边的挎包中拿出了一沓100元的纸币,说“再拿1万,该花的花”。
孙启斌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检察机关收到10万元和1万元现金是事实,相关的录音录像柯尊年也都已经上交,真实性还在核查。
“这些钱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在调查。”孙启斌说,“另外,即使这些钱真的是开发商给的,定性上可能也存在一些问题,因为他是边举报边收钱,我们宁陕检察院以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问题。”
当天,孙启斌也来到西安,柯尊年将这1万元交给了孙启斌。
在西安,被多家媒体拒绝之后,9月初,终于有一家媒体派出记者前往宁陕进行了调查。但9月25日,前往宁陕的记者告诉柯尊年,稿子因故不能见报。当天,网上开始出现叶庆春出国旅游的相关材料和柯尊年的电话。
网络举报似乎起了作用。9月26日,柯尊年收到孙启斌短信,“有急事,请回电”。当天,柯尊年从西安赶回宁陕,接受了检察院的调查。同一时间,罗尔平也接受了调查,并看到了柯尊年偷偷拍摄的会面录像。
一切终于摊牌,柯尊年说,9月29日23时左右,罗尔平带人围住了柯尊年的家,先是谩骂,继而踹门。“两辆车,一辆是罗尔平的座驾,一辆是面包车,后面还有几个小年轻骑着摩托。”
报警并联系纪委、检察院之后,县纪委书记邝贤君、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孙启斌带队驱散了人群。但是他们离开后,又有不明身份的人回来堵在楼下,警察来则离开,如此反复。
第二天7时,是警察带着柯尊年的两个孩子一起上的学。柯尊年则一直等到9时门口没人才敢出去。
当天,柯尊年夫妇花了近5000元在楼梯口和家里分别安装了4个摄像头,柯尊年又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武器——擀面杖。至此,每天出门,柯尊年都会带上钢盔和擀面杖。
柯尊年现在开始有些后悔卷进来,他觉得在一个小县城“实名举报”压力确实太大,“本来也没想实名的,最后走到这一步。”
孙启斌检察长不认同柯尊年私下去找媒体的行为,“事情需要调查,不能听柯尊年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有一点是确定的,柯尊年作为公民进行监督的行为应该受到保护。”
头戴钢盔出门的举报人
第一次见到老柯的时候,他戴着钢盔,拿着擀面杖,在小城往来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人们喜欢叫柯尊年老柯。老柯在这座小城里是半个名人,跟西安的很多记者都打过交道。
然而,他的生活却一团糟。“他这个人,做父亲一点都不称职,做丈夫太失败!”妻子石教琴毫不避讳地这样评价着老柯。
她示意记者看看家里的环境,“你看都是啥样子”。在这个10平方米左右的客厅里,沙发和茶几几乎占了一半的地方,由于空间逼仄,物件摆不过来,显得很乱,连椅子都是小圆凳。
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块电子显示屏。里面有4块方格,每一块都对应着一个实时监控的场景。今年9月29日,在遭受一次多人上门威胁后,老柯买回来监控设备,把家的周围都监控了起来。他家里还有个高倍望远镜,花900多元买的,可随时观察远处的情况。
摄像头、望远镜,再加上老柯出门就戴着的钢盔和擀面杖,这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民间反腐人,成了当地人口中的一个“异类”。
“既然要反腐,就不要怕被人看作异类,也不要怕被妖魔化。”老柯这样给自己打气。但石教琴接受不了,她觉得,每次出门,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大家都不把你当正常人看”。
宁陕县城很小,才1万来人,又是坐落在一个河谷里,整个县城才两三条主路,谁都熟,这更让石教琴感觉“没脸见人”。老柯举报副县长后,她干脆把工作辞了,整天待在家里,就是因为受不了出门的压力。
石教琴是老柯的第三任妻子。柯的第一任妻子在孩子才4个月大时病故,第二任妻子在两人结合了四五年后离开。“她就是受不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主动要求离婚的。”石教琴说。
2003年,实名举报时任宁陕县县委书记,是这位民间反腐人士的第一个反腐动作。当时,丈母娘家遭受了洪灾,他却在北京举报。
石教琴是2006年看病时认识老柯的,“那时候,感觉他是个实在人,工作特别用心。作为医生,他的业务能力和责任心没得说。”
但婚后没多久,这个“实在人”就开始让她担惊受怕起来。“好几次,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也不告诉我去了哪儿,好几天连人影都见不着,你打电话,他要么关机,要么就说别问。”
石教琴渐渐从旁人口中得知,丈夫一直在进行各种举报,而且,举报对象都是宁陕本地的官员。
网络上也能检索出,自从2003年举报县委书记后,老柯又陆续举报了10多件事,如2003年宁陕洪灾是天灾更是人祸、中国农业银行宁陕县支行客服部经理拒交停车费并殴打收费员、宁陕水利局局长发暧昧短信等,不仅进入媒体视野,有的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栏目。
“几乎每次我都是实名举报,因为实名举报一是说明我证据扎实,二是实名举报有规定要给回应。”老柯说。
实名举报,在石教琴看来,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不务正业也就算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还经常实名举报当地官员,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石教琴说。
她说,在亲友眼中,老柯是很正直的一个人,但是很傻,举报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任何收益。“老有人来说情,送礼,老柯说,千万不能开门,一开门就完了,就会被当作敲诈勒索政府带走。所以,我们家的大门从来都锁着。有时候,送礼的人把礼物放在楼下的修理店里,我们碰都不会去碰一下。”
石教琴说,为了反腐,老柯经常去西安甚至北京,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家里人都不理解。“他的老父亲也骂他,甚至一度跟他断绝了来往,我也经常劝他,有一阵子,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参与这种事情了,但是一有事情了,还是去了。”
现在,一家4口人还挤在6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如果正正经经做事,我们家不至于这样。”
这次实名举报宁陕县副县长叶庆春公款出国旅游后,石教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甚至想到了离婚。“有时候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一天忙忙叨叨的,连饭都吃不上,经常一天才吃一顿饭,做这个有什么意义啊?这反腐是国家的事,你一个普通人能做得了吗?你做这事要搭上全家,你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