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戏全国巡回演出到了北京,演四场。人人都道曾静萍好,如今才算见识。
发源于宋元,如今已经有八百年历史的梨园戏,历史远比京戏长。这一个广泛流播于福建泉州、漳州、厦门,广东潮汕及港澳台地区,还有东南亚各国闽南语系华侨居住地的剧种,本来感觉应有福建人的烟火气,没想到曾静萍却将它揉成人间世情。
折子戏的大轴《陈三·大闷》,曾静萍饰演黄五娘。丈夫被流放崖州,五娘深夜难眠,独坐独吟。所谓“大闷”,正是因为这戏太不热闹。灯光打下来,舞台上只有一个红布盖着的箱子和一张桌子。正旦一个人要演四十五分钟的闺怨。
虽然在其他戏曲里也有这种情况,可是到底有些不同。戏曲里的闺怨独处,我看过京戏《战宛城》里的思春,《痴梦》里的白日梦,《荒山泪》里的坐立难安,梨园戏《陈三·大闷》演的却是这种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清怨”。
前几出戏,因为是北方戏曲,也有北方人的特色,闺房独处的情绪如巫山截断、裁绝云雨,几句话便有一转;而作为有八百年历史的梨园戏,这个用闽南语表演的、南方剧种里的《大闷》,黄五娘的情绪是“意识流”,虽然也有“惊梦”,有时间的交代,“见许红日一轮”,但它并没有咬手帕、捉老鼠、穿嫁衣的这种艳丽刺激,也不“数更”。她不是思春,而只是辽远的想念。
戏一开场,观众尚不防备,甚至琴瑟未动,黄五娘就瓜子脸、冰肌玉骨、杏眼桃腮、眼睛半张,芳魂一缕出现在台口;身上穿着淡砖红的纱袄,淡砖红的长裙,一根极细的淡砖红抹额勒在发髻之下,又结了垂在脑后的发尾之中。“娇袭一身之病,态生两靥之愁”,是一副极为清艳的病容。
等她开唱,身段也只是闲闲地,倒像昆曲,所到之处没有惊涛骇浪,只是如春水流遍周身,多一分则媚,减一分则寡。她的念白是在舌尖上的轻颤,一个不防备,仿佛就会被吞掉,可是却又字字清晰。观众的心情只能随着她走,一个低首、一个手势、一个转身,都睁大眼睛害怕遗漏。这是歌唱竟用织锦的功夫,没有一个针脚不顺,没有一个色彩不美。所有的角度拍下来,都是唐朝的画,又像是敦煌里没有烟火气的飞天。
正旦开头唱的:“忆着阮情人,相思病人损。”结尾亦是唱:“不堪愁闷,那畏阮身病成冤魂。畏君返来寻不见阮,又烦恼魂飞魄散,无处寻君,阮今无处通来寻君。”整出戏,也不过是表达开头这一句话。这种没有太多情绪转折的“清怨”让演员难画难描。曾静萍却使“闷”变成“缱绻”和“清愁”。整个剧场像是掉进深海里,而她是闪着光的唯一一尾鱼。
“邀君照镜,阮来邀君来照宝镜,照见君材妾貌,同阮都是一样青春。”她的黄五娘,不是北方李清照,而如细腻温婉如南方的朱淑真。“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