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因为不懂得,所以不慈悲
对于“张迷”们来说,在这个春天里,最重磅的消息,莫过于夏志清出版了《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新书公布了张爱玲给夏志清的118封信(还有夏给张的信16封半,共135封),其中32封是首次公开。从数量上来讲,这本书已经超越了之前2008年庄信正出版的《张爱玲来信笺注》(84封)和2012年苏伟贞出版的《长镜头下的张爱玲》,甫一上市,便被媒体冠以“张爱玲书信集大成者”的称号,一时引起不小轰动。张爱玲给夏志清的来信并不是第一次被公开,1997年台湾《联合文学》杂志做纪念张爱玲专题特辑,这些信件经夏整理后被连载,自1997年4月开始,至1998年8月连载到第100封时,夏志清有其他事情,暂停了连载。2002年7月,夏志清又发表了第101、102、103三封信,之后《联合文学》主编工作变动,不了了之。
作为近二十年来受关注度最高的华语作家之一,张爱玲仿佛已经成了一个被消费的文化符号,评论者们拿着近些年不断挖掘出版的张爱玲文字大做文章,连微博上的营销账号们都爱好常常在一通不知所云的语录之后加上“张爱玲”的名字,仿佛女作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当代陆琪。而当年和张爱玲有过只言片语鸿雁往来的人们,当然更加按捺不住,连那位曾经因为捡张爱玲的垃圾而如过街老鼠一般被打过的女作家,都再次出版了她作为“张爱玲邻居”的故事。夏志清先生作为早期将张爱玲挖掘出来的“伯乐”,其在“张学研究界”的地位不言自明,在这个时候出版张爱玲和自己的通信,究竟为了什么呢?夏志清夫人王洞认为,最终的集结成册,和夏志清2009年生了一场大病有关:“当时,他就说,我哥哥的信放在哪儿,张爱玲的信放在哪儿,好像在跟我交代后事……其实,我想就是他年纪大了,应该出这么一本书。”而夏志清在接受《南都周刊》的访谈时,则说:“当时没有想到出书。But I knew how great she was(但我知道她有多伟大)。我说她的《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She’s the greatest Chinese novelist(她是最伟大的中国小说家)。当时没有人这样讲过,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讲张爱玲重要,I am重要too。”
不过,翻开这些故纸堆,你所能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生疏感。张爱玲对夏志清,当然比不上对于宋淇夫妇的亲热真诚,令人吃惊的是,甚至比不上庄信正和张爱玲的友谊。公开披露的118封来信中,1972年似乎是一个分水岭,在这之前,自1963年5月(之前的信件缺失)至1973年12月,短短十年时间,张爱玲给夏志清写了59封信;1973年12月至1994年5月的最后一封信,21年间也只有59封信。这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十年,张爱玲在工作上和夏志清的往来更多,王洞觉得,是因为那时候,张爱玲要求夏志清帮忙找工作:“张爱玲在美国的工作大都是夏先生给她找的。她到Radcliff(当年的哈佛女校)也是夏先生叫她去的;然后她到Berkeley(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接庄信正的工作,也是夏先生介绍的。”
虽然夏志清一再强调张爱玲“每信必问候王洞、自珍”,也记得“我爱吃西瓜,王洞爱吃洋芋沙拉”,但这不过是张爱玲惯用的客套话,她给苏伟贞、庄信正以及其他任何人的信件结尾都会硬邦邦地问候家人或者祝福身体健康,这似乎像她的“此致敬礼”。最令人尴尬的莫过于自1984年10月26日以来,张爱玲因为所谓的“虫患”一直搬家,三年没有给夏志清写一封信,他写给她的数封信,也没有被拆开,尽管夏对于张“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为”这一解释表示“心酸”,但还是耿耿于怀地批注道:“这三年她倒每年给庄信正写一封信。”(当然,这也许是代为批注的王洞的感想。)所以,王洞在看了庄信正和张爱玲的通信之后,虽然强调“与宋淇夫妇相比,张写给庄信正和夏先生的信都没有什么感情”,但也不得不承认,“庄先生是她晚辈,他们见面见得比较多……她到洛杉矶后,又照顾她生活。所以她对庄先生好一点。庄先生也经常寄点书啊报啊给她看。”
的确,张爱玲在写给庄信正的84封信中,有一大半都是琐事求助和工作往来,但细心的读者还是会被1973年8月16日信中的那句话所打动:“你是在我极少数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里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样,不过就是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张爱玲和庄信正之间,并不是夏志清夫妇认为的、仅仅“见面比较多”的关系,庄信正当年追到后来的夫人杨荣华,张爱玲“功不可没”,因为庄信正曾经请张爱玲签名送给杨荣华两本书,这份别致的礼物打动了“文艺女青年”的芳心,两人终成秦晋之好。除此以外,庄信正似乎更为懂得张爱玲的心思,在许多小事上,他处理得非常谨慎,比如受妻子之托向张爱玲要照片的时候会妥帖地补一句“但您手边未必有”(最终张爱玲还是送了照片);比如从来不泄露张爱玲的地址和电话,庄信正介绍的朋友林式同也是一样,张爱玲在信中特地表扬“不愧是你的好朋友”,虽然她用错了“一丘之貉”这个成语。在地址保密这件事上,夏志清似乎不大做得到,以至于张爱玲有时会故意向夏隐瞒自己的地址,或者索性托庄信正代为转交东西。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夏先生豪爽而直率的性格,在这本《通信》的批注中,还泄露了许多和自己有关的八卦,有名有姓有细节,不知道那些被牵累到的女主角们,在看到此书时,会不会有“躺着也中枪”的感想。而掩卷后的最终一叹,还是觉得,崇拜者、伯乐和知己,终究还是不同,宋淇夫妇在与张爱玲交往的四十年间,只写过三篇记述张爱玲的文章,其中还包括为张爱玲文集做宣传的《私语张爱玲》,更多的时候,宋淇以“林以亮”为笔名写作,为的是免得与张爱玲牵扯关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话,也许真的只有知己才能做到。